人生只要找到自己的熱愛,就不怕轉彎——專訪配樂家李苡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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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畢業之前,從沒想過要成為配樂家;大學畢業之後,從交通大學音樂研究所創作組、到美國西雅圖電影學院,問及在不停轉換的人生旅途之中,配樂家李苡嬋未來還會有想轉換跑道的念頭嗎?

「我覺得我會一直在『音樂』裡面。無論音樂治療、音樂教學等音樂相關產業都想嘗試看看,努力、堅定地在這條路走下去。」

那個瞬間,讓她決定選擇音樂

高中的時候,苡嬋原本是三類組,卻因為學測意外失利,轉而填了文組的哲學系;大學進入哲學系後,覺得這好像不是自己想要的,為多方發展又雙主修唸犯罪防治學系,想成為調查員。然而,實習期間又發現這條路好像跟自己想像的不太一樣,「當時,在收容更生青少年的中途之家實習,就發現,自己好像還沒有這個能力跟堅定不移的責任感,將他們導向歸途。」

於是,再度轉換跑道的念頭,又落在了她的心上,

配樂家李苡嬋。圖/李苡嬋提供

「我覺得很奇妙的是,大學畢業的時候就是有那個瞬間,讓我開始回頭審視自己這二十多年來的人生。我發現,我唯一沒有放棄的,就是音樂。」

五歲開始學鋼琴、大學進入合唱團當伴奏,後來又加入表演藝術社,從演員到幕後,發現自己對於音樂劇歌曲創作的悸動,「那個時候,我親眼看到了觀眾因為我創作的曲子落淚,令我永生難忘,覺得這股能量難以取代。」

那個瞬間,讓她開啟了從非本科系、走到音樂本科系的漫長旅程。交通大學音樂創作研究所,成為她下一個停泊之處。

進入音樂本科系就讀,更清楚自己的志向

「那個時候,我雖然主要學的是新音樂劇場,做的是無調性的音樂搭配其他如戲劇、舞蹈、燈光等劇場元素,但老師給我的很多觀念都很新穎,教會我接納不同流派。他讓我明瞭,做的東西就算不是別人眼中的主流藝術,只要有一顆真心灌注在作品裡頭,就能與好的藝術畫上等號。」

進入交大後,苡嬋幸運地遇上了願意接納來自各方學生的董昭民老師,碩三的時候也成為了配樂家林明學老師的助教;兩位恩師皆成為未來時空中,她音樂路途上的伯樂。

除此之外,交大豐富的資源、同學間的互相切磋交流,每個人不同的差異面,都讓她印象深刻,「譬如說我發現演奏組的人耳朵很靈、直覺很準;我則是理解能力比較快,善於思考和絃,有時候比較喜歡用邏輯解決問題。」

聊到這邊,令我不禁好奇,「人生每條路都不會白走」對苡嬋來說,具有什麼樣的意義?大學時期所學,會不會冥冥之存在著那些用處?

「我覺得對實際創作面來說可能幫助不大,但精神層面的影響肯定有。好比大學時期我讀了很多文學著作、劇本,我就將《等待果陀》(Waiting For Godot)融入進碩士畢業音樂會的概念,將書中兩位主角轉而用音樂形式對話。此外,犯罪防治學系有接觸到心理諮商,那個時候學到的種種,無數次在低潮時拉了我一把。」

在我眼中,研究所好似尋到命定方向的她,得到的答案卻出乎意料:有一部分的她,還是空的。這份空,是熱情好像總在不知不覺中流逝、消殞、侵蝕著她的心。

她發現,她沒有辦法一直對無調性音樂創作維持熱情,沒辦法繼續在這個領域鑽研下去;可回歸本質,對「音樂」本身的熱愛是不變的。

因此,這次她沒有轉換跑道,而是決定出國深造——到美國西雅圖電影學院(Seattle Film Institute)試試看。

西雅圖電影學院

當時,她花三個多月的時間,選定留美的學校、備考雅思,卻因為後者成績不夠理想,險些被隔絕在電影學院的大門之外,需要再等一年才能申請入學。慶幸的是,當時她與教授 Hummie Mann 線上面談之後,對方很喜歡她的作品、也覺得她英文口語沒問題,一切才塵埃落定,順利拿到入學資格。

「西雅圖電影學院的配樂碩士學程很特別,會花一年的時間學完別的學校兩年的課程,課程非常扎實,實際應用的機會也不少,好比管絃樂課就有機會跟學生導演合作跟進入錄音室實際指揮、錄製作品,累積不少實戰經驗。」

苡嬋於西雅圖電影學院時期期末錄音課程與同學的團體照。圖/李苡嬋提供

進錄音師跟音樂家合作、首度接觸指揮、艱澀的影視工作契約擬定、Protool 和 Logic Pro 等軟體的深入理解與應用,和必須完成由管弦樂團演奏的電影配樂畢業製作……關關難過關關過之間,不僅讓她確信這是她想要、喜歡的東西,也成為她畢業之後決定留下來,盼尋跟更多音樂家、電影配樂工作者合作的契機。

問及參加過最特別的活動或經驗,她提及西雅圖 48 小時電影節(48 Hour Film Project),此電影節要求影像製作團隊在 48 小時之內,從無到有完成一部 7 分鐘左右的短片,包含劇本編寫、拍攝、影片剪輯,以及配樂等。

電影節中,大家或許不是專職做電影的人,卻願意將職人精神發揮地淋漓盡致,「他們會想要把最好的東西呈現給觀眾,這樣的精神令人敬佩。」

「獨立工作者很辛苦,收入可能沒那麼高、也不一定能前進好萊塢。但大家擁有理想與抱負,願意聚集在一起,在高能量的情況下完成自己的作品,也間接感動了我。」

西雅圖 48 小時電影節。圖/siff官方網站

「合約一定要寫清楚!還有,我覺得不同類型工作者的風格其實不太一樣,大多要仰賴觀察;有些遊戲工作者可能會比較偏工程師的思維,合作起來中規中矩、對音樂開的條件也比較明確(長度、類型、起承轉合的點、工作時程的規劃等);影像的導演則會更人文一些,會用比較豐富的情感字眼,描述自己想要的音樂,合作常常容易變成朋友!」

至於接案的方法,主動去聯繫人、參加部分活動,也可以常常逛逛臉書社團,苡嬋建議,保持開闊的心胸,溝通的時候不要畏懼與他人交流,都是一些相當受用的技巧。

《Present》的能量流轉,臺灣司法改革廣告配樂的多變音色

創作至今,苡嬋累積了各式配樂作品,短片《Present》是她在美國期間的第一筆配樂收入,正式創作之前,還有一段小插曲:「在做這部短片配樂前,我剛好被一個說要做周年音樂的人詐騙,所以接新案子前我格外小心;一直到導演付我第一筆合約的錢之後,我才知道,我真的要開始工作了!」

開始前帶有些許懷疑;開始後,卻獲得了意外收穫。

這部短片不僅得到了不少獎項的肯定,也在一些電影節得到放映機會;導演對於創作的熱忱間接影響了她,能成為「幫別人說故事」的一份子,自己的創作能量也與之提升。

面對恐怖類型的短片題材,苡嬋在創作前聽了許多「懸疑電影翹楚」希區考克的電影配樂,短片最前面的聖誕歌曲也轉化成和聲獨特、瀰漫著不安氛圍的版本。音樂的「功能性」是她反覆琢磨的部分,「音樂在影像中的功能有三種,一個是幫未發生的故事『提前預告』一些東西;一個是跟著畫面做對應的氣氛搭配;最後一個則是故意與劇情做反面的效果,例如明明大家看到畫面正在殺人,背景音樂卻非常安靜,也會令人更毛骨悚然。」

「《Present》第一段中,我就是讓音樂作為預告的功能,告訴大家接下來會有事情發生;第二段的創作則是因應後來加進來的音效做了微調,但基本還是跟著劇情向前走;第三段演員名單的部分,則是當畫面帶到吃人禮物盒時,卻用相對溫馨快樂的聖誕歌結尾,呈現弔詭的氛圍。」

影視作品之外,苡嬋也完成了「2022 年臺灣司法改革」廣告配樂。當初,司法院想透過這個廣告傳達「法律是值得信任的,司法會給你管道發聲」的宗旨;音樂上隨著四個短篇故事由暗轉明、一氣呵成,到了結尾像磅礡大海,給人世間萬物都值得被擁抱的堅定感——法律成為了包裹著世間萬物的包容之海。

如果我們再仔細聆聽配樂,也會發現,音樂中有出現幾次專門代表司法院的主題;些微電子音樂的融入,在不協和的包裝下也與內裡的灰暗、沉重完美融為一體。特別的是,苡嬋原本創作會比較侷限在管絃樂法,可透過這次的廣告配樂案,她發現想探索變化萬千的「音色」,單靠管絃樂法是不夠的:必須要有新創意的點綴,好比加入「鼓」,就會有畫龍點睛之效。

舞蹈融音樂跳脫舒適圈,《To Live》哀而不傷的寧靜

時間軸回到台灣時期,苡嬋曾將音樂貫融舞蹈,化為《帕斯卡的鏡子》、《行往天堂的日子 – 鳥之章》兩個創作,背後還藏著跟舞者朋友「交換 leader」秘密:「我們說好要一起合作完成兩部作品,還要是互惠互利(作品 leader)反過來的關係!」

舞蹈結合音樂,流動感、綿密感是我心中兩個首要關鍵字,苡嬋則補充了「順序」帶來的奇妙效應,《帕斯卡的鏡子》是先有音樂、再有舞蹈,因為音樂先出來,所以音樂跟動作配合地相當連貫又緊密;《行往天堂的日子 – 鳥之章》則是先由舞者聽著古典樂編舞、音樂再加入,最大的難題是,舞者會習慣聽 4/4 拍子的音樂創作舞蹈,可是苡嬋做的是拍型不怎麼規律的電子音樂,「不過後來發生了很神奇的事情,那個時候我們在關渡國家自然公園演出,舞者在室外、觀眾在室內,隔了一層玻璃。室內播的是我創作的音樂(也就是觀眾聽到的音樂),室外舞者們聽的則是古典樂。而觀眾在室內室外都可以,所以整體會有兩個不同風格的一次性呈現!室內的人會覺得聽到的音樂(電子音樂)很新潮、耳朵受到刺激;室外則會覺得古典樂與自然共生,有種泰然自若的美麗。」

苡嬋說,當時她會跟舞者建議,「比起拍子,不妨可以聽聽看每一段不同的領導樂器!好比這一段是小提琴、下一段就可能是大提琴、再下一段則會是長笛,領導樂器通常演奏的會比較大聲、且弦律較明顯。我想比起數拍子、這種方式應該容易的多。」

習慣不同卻也成為了切磋的開端,不得不學習之後,帶來的也是無涯、跳出舒適圈的養分。

↓《行往天堂的日子 – 鳥之章》為舞蹈家張文馨的畢業作品(就讀台北藝術大學時期),也是 2018 關渡國際自然藝術節的開幕式作品之一!

緊接著,電聲音樂/聲音裝置是苡嬋創作中相當獨特的一環。曾經有段時期,她很著迷加拿大科幻小說家勞勃·查爾斯·威爾森(Robert Charles Wilson)的《時間迴旋》(Spin),以及霍爾斯特的《行星組曲》(The Planets),兩者後來成為她創作《時間旅程》系列作品的靈感來源。

以「水」元素為創作中心的《時間旅程:海王星》,和以「風」元素為中心的《時間旅程:木星》電聲作品,皆在「國際電腦音樂與音訊技術研討會」中獲得亮眼的成績;《時間旅程:小行星之旅》更獲得桃園藝文陣線「回桃看藝術節」的補助,於2019 年夏季以聲音互動裝置的方式,帶領觀眾進入無邊際的聲音宇宙探索、琢磨,反思我們與聲音的關係。

穿梭在影視、廣告、舞蹈、電聲音樂、聲音裝置之外,苡嬋還曾進入到藝術家的作品當中——日本藝術家 Tomoyo Ihaya 的《To Live》。

面對結合慰安婦議題的作品、藝術家想呈現的哀而不傷氛圍,加上原本就存在的影片「水」主軸,開始前的準備工作包含影視作品的田調,韓國電影《花漾奶奶學英文》、台灣《阿嬤的家》慰安婦紀念訪談都在範圍之內。同時,苡嬋錄製了水滴聲、雨聲、河流聲等襯托主軸,音樂選擇用聲景(音景)、純音樂與電子音樂表述,整體氛圍感性動人,好似幽靜潭水中乍然閃動的光,照亮了議題沉重背後每一個值得被愛、好好擁抱的背影。

值得一提的是,Tomoyo Ihaya 會想以慰安婦為題材,是因為有次來台灣旅行時,恰好有機會跟台灣慰安婦紀念館其中一位慰安婦的家人談話,更與慰安婦本人有了一面之緣。

這一次的特別經歷,讓本就重視人權議題的 Tomoyo 下定決心以此題材創作

↓影片4:00的地方用了鋼琴仿雨聲,沒有明顯的旋律跟伴奏,感覺是顆粒的,reverb(殘響效果)用了許多;8:09的地方,則使用低音大提琴的弓弦劃過vibraphone 的聲音、加上效果器改造,獨具一格。
最特別的是,影片中9:00裡出現的人聲訪談,是從阿嬤的訪談影像裡節錄出來的。訪談背後的音樂,苡嬋特別模仿薩提的《裸體歌舞》(Gymnopédies  no.1),使安靜憂傷的氛圍凝聚在一起。

一路聊著苡嬋的過往,讓我敬佩的除了她在音樂路上的耕耘、堅持,還有源源不絕的行動力——覺得不對就會嘗試、覺得不行就努力且戰且走的意志。

永遠不要害怕去嘗試,因為待在原地的你,並不會比較快樂;如果遲遲不改變,就等著被改變,還很可能做的不是你想像中的那件事。

英國哲學家伯特蘭‧羅素(Bertrand Arthur William Russell)曾寫道:「害怕愛便是害怕人生,害怕人生的人有四分之三已經死了。

因為不想死的遺憾,苡嬋一次次選擇讓自己在心境上重生,勇於走出自己的路。

那麼,十年後的她,希望自己在音樂路上可以走出什麼模樣?「除了音樂劇之外,我希望十年後我過的生活,能有餘韻地來跟不同領域的藝術家合作,看見更多不同的人事物。」

無論哪條路,我相信路上苡嬋的身影,肯定勇敢而堅毅、明亮而斑斕——替自己開闢出最好的選擇,最值得替自己感到驕傲的路。

↓苡嬋於去年發行的迷你 ep 《Celebration》
Karen Lee
Author: Karen Lee

❝什麼都忘了不要緊,跟著心裡面的燕子,就不會迷路❞ - 音音有代誌的編輯。正在改變形狀的世界裡試著不要改變太多自己的形狀。

Karen Lee
❝什麼都忘了不要緊,跟著心裡面的燕子,就不會迷路❞ - 音音有代誌的編輯。正在改變形狀的世界裡試著不要改變太多自己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