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聽過如此潸然淚下的馬勒嗎?靠近天堂之作《呂克特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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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記得過往學生時代,北宋文豪蘇軾的〈赤壁賦〉,一句「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令人印象深刻。此文創作當下,蘇軾正逢在途被貶、人生失意落魄之際。為排解事與願違的執念,他寄情山水,在文學創作中得以轉念——面對人生的諸多無奈,能夠淡然處之,此一精神令人敬佩。

作曲家馬勒,在為宿疾所苦、臨近死亡的困頓之際,同樣以創作自我療癒,讓靈魂得到救贖的可能馬勒的正向,並非源於涉世未深的或未經人世之苦,而是在看透生命的本質後,選擇接受命運。他的作品頹廢灰色的表象下,蘊藏著深刻動人的真情,宛如音符間隱含著曖曖光亮,聽著聽著宛如帶我們趨近天堂👼

是什麼樣外在世界的經歷,讓馬勒自觀內在精神世界,並藉創作排解苦難,為自我找到救贖靈魂的彼岸?

令人唏噓的童年經歷 ✕ 要求頗高的完美主義=你是這樣的馬勒!

古斯塔夫・馬勒(Gustav Mahler),在音樂史上,是橫跨 19 世紀德奧傳統和 20 世紀早期的現代主義音樂的音樂家;在生活中,則是一個身處矛盾暴風圈的個體。

生於奧匈帝國境內伊格勞(Iglau)、出生貧寒、雙親皆是猶太人,當時,馬勒的國籍尷尬、民族又備受歧視,他曾言:「我是一個三重無國籍之人,奧國人說我是波西米亞人,德國人說我是奧國人,世界上的人則認為我是猶太人——不管去到哪兒,我都是個外人;不管哪個地方,都只算是勉強收留了我,可是,沒一個地方歡迎我。」

作曲家暨指揮家馬勒 圖/Wikipedia

小小年紀的馬勒,便已親身體會來自外部環境的冷暖,家庭生活也沒有給他帶來足夠的溫暖:脾氣暴躁的父親、感情相處不融洽的夫妻,以及十多個孩子中僅六名長大成人——原生家庭非但無法提供幼小的馬勒庇護,甚至為他的心靈雪上加霜,可以說,小馬勒的成長過程長期浸淫於恐懼和不安之中。

自小有音樂天分的他,進入維也納音樂學院就讀學習作曲,並在師長的建議下,畢業後即開始了指揮生涯,最輝煌的經歷莫過於 1897 年至 1907 年間,以年僅 37 歲之姿,拿下許多指揮家一生夢寐以求的職缺——✨維也納歌劇院藝術總監✨

這十年間,馬勒也兼任維也納愛樂交響樂團指揮,他事事講求高效、完成度,以及完美的藝術性。但為人稱許的是,馬勒不僅嚴以律己,也嚴以律人——他嚴格要求團員守時,並為樂團安排了大量的彩排,且對演出品質把控地一絲不苟——雖因此招致諸多樂團成員們的不滿,但也為維也納歌劇院帶來了空前絕後的黃金時代!

他讓維也納歌劇院的水準大幅提升,更將莫札特和華格納歌劇演出帶至臻於完美之境界,至今仍為後人所傳誦。

不過,除了指揮以外,馬勒還是一名作曲家。因為對他而言,指揮是維繫生活之務實必須,作曲則是一生的理想志業。

縱使平時指揮工作繁忙,他仍會想方設法抽出零碎時間創作除此之外,馬勒更為自己安排了不只一幢的「作曲小屋」,以便在放公務假時可以全身心投入於作曲。根據馬勒的妻子艾爾瑪(Alma Maria Schindler)的回憶,「馬勒的耳力非常好」、「他作曲時需要絕對的安靜。」也許,這就是為何馬勒所選的「作曲小屋」均緊鄰湖畔、坐落於山環水繞的大自然中。

馬勒的其中一間作曲小屋。圖/Wikipedia

馬勒創作上的兩大重心,是交響曲與藝術歌曲。

若說馬勒的交響曲宛如一本編年體自傳,道盡他一生遭遇;他的歌曲則猶如澄清的湖面,忠實地倒映出他纖細幽微的情感世界看待生命的方式🪞

馬勒的歌曲作品數量不多,卻能脫離以往以鋼琴為歌曲伴奏的傳統,改以管絃樂為伴奏,頗具新意;而說起風格,他的不少作品中充斥著敏感和嘲諷、憂鬱和悲傷、孤獨與恐懼等氣息——

悲劇性色彩和濃厚的矛盾情結,始終在馬勒生命中與其糾纏尤其人生後半段創作的藝術歌曲,除反映其思想心境的變化,也和他的生命歷程相呼應。

至暗處仍會有光!看見文學與音樂裡的靈魂救贖

1901 年至 1902 年間,是馬勒人生和創作上的重要轉捩點,在歷經了舊疾復發導致敗血症而險些致命後,情緒上的大起大落,催生了馬勒的藝術歌曲:五首🌟《呂克特之歌》🌟(Rückert-Lieder)的誕生

五首《呂克特之歌》的歌名均以歌曲的首句歌詞為名,依時間完成先後,它們分別為:〈別偷看我的歌兒〉(Blicke mir nicht in die Lieder!)、〈我聞到菩提樹的芬芳〉(Ich atmet’ einen linden Duft)、〈我已被世界所遺棄〉(Ich bin der Welt abhanden gekommen)、〈正當夜半〉(Um Mitternacht )、〈若你愛的是美〉(Liebst du um Schönheit)。此五首歌,均是根據詩人呂克特的五首詩所譜的曲子。

不過,呂克特是誰?他有什麼魔力得到馬勒的青睞?

詩人暨語言學家呂克特 圖/Wikipedia

德國詩人弗利德裏希・呂克特(Friedrich Rückert ),出身於律師家庭,自幼即展現寫作天分,在修習法律和語言學畢業後,展開教職與文學創作生涯。他的詩作形式精妙,字詞使用上常用雙關語;風格偏向感性主義,字裡行間可窺見文雅細膩之美。同時,他也對音韻學格外敏銳,十分講求作品中的音調和節奏,文學作品中兼備自然流暢的音樂性 🎶

呂克特其最著名的詩集著作《春天之愛》(Liebesfrühling)乃為其愛妻所作,其中不乏抒情浪漫之風,在出版後,不僅成為後續許多藝術歌曲的歌詞典故,更受許多音樂家喜愛——除了馬勒,也包括舒曼、李斯特、布拉姆斯,以及理查・史特勞斯等人。

1833 至 1834 年間,短短一年內,呂克特就經歷兩個孩子的相繼離世,他遂將巨大的痛苦轉化為文字,以詩集《悼亡兒之歌》紀念逝去的孩子們馬勒即便長大成人,悲慘的童年經歷卻始終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手足相繼早夭、成年後又自生死邊緣僥倖撿回性命。

許是面對「死亡」之經歷類似,馬勒在呂克特文字中彷彿看見自身精神上之苦痛,也因而與呂克特失去孩子的悲慟後所寫下的《悼亡兒之歌》有所共鳴。

此外,為排解晦暗生活的情緒出口,馬勒於就讀維也納音樂學院期間,時常旁聽校內文學課堂,養成了向文學領域尋覓精神上慰藉的習慣。馬勒曾在書信中提及,「在創作《少年魔號》(註一)之後,除了呂克特之外,我沒有寫任何東西——這是直接來自源頭的抒情詩,其他的都是轉譯過的抒情詩。」顯示呂克特作品於馬勒心中非同一般的地位。

死亡的陰影、人生的無常,自幼即在馬勒生命中反覆上演著,漸漸地,馬勒不僅對於生老病死的人生課題產生了新的體悟,更萌生出「順應天命」的哲學思考,開始尋求能安定自我內心的平靜力量。而呂克特文學作品中帶有哲學、神祕主義的色彩,正巧為步入中年的馬勒提供得以深刻思索生命本質的管道。

於是,馬勒自詩集《悼亡兒之歌》的四百多首詩作中,選出其中五首譜成歌曲,除了揹起自身命運的枷鎖、為自己找到情感宣洩的出口外,也讓原先呂克特詩詞中所內蘊的情感得到了動人的昇華💐

你是否也曾聽過?不僅洗滌心靈,更為內心指出一個近似天堂的地方

馬勒的五首《呂克特之歌》,沒有固定的演奏順序,五首歌曲間亦互無關聯,風格截然不同。〈我聞到菩提樹的芬芳〉〈若你愛的是美〉二首歌曲是刻劃愛情到來時,內心忐忑不安卻又滿懷期待的細膩心境;〈別偷看我的歌兒〉則是一首幽默活潑的小曲,懷著害羞的心情,懇請他人不要在自己作品尚未完成前就偷看草稿,俏皮又可愛;〈我已被世界所遺棄〉則描寫面對人世名與利,欲遠離塵世紛擾之心;而最具宗教信仰風格的,當屬〈正當夜半〉一曲,這首曲子是描寫在午夜輾轉反側之際,選擇仰望星空,將自身交託予信仰,呈現一種超然的生死觀。

〈我聞到菩提樹的芬芳〉德文和中譯歌詞:

Ich atmet’ einen linden Duft!
我嗅到溫柔的香氣 
Im Zimmer stand
房中亭亭
ein Zweig der Linde,
有一枝菩提
ein Angebinde
是愛的贈禮
von lieber Hand.
自玉手相贈
Wie lieblich war der Lindenduft!
多甜美的菩提香氣
 
Wie lieblich ist der Lindenduft!
多甜美的菩提香氣!
Das Lindenreis
菩提枝柔
brachst du gelinde;
是你溫存好意
Ich atme leis
我靜靜吸嗅
im Duft der Linde
在菩提香裡
der Liebe linden Duft.
愛的溫柔香氣

1901 年,馬勒於一個聚會上結識了妻子,兩人旋即於次年完婚,也許是沉浸於新婚的幸福中,讓他有所感而譜此曲。

自歌詞可得知,此曲講述自愛人手中接過菩提嫩枝,並輕輕嗅聞菩提香氣,手中清香的氣息,與被愛所圍繞般相呼應,令詩中主角不免心生歡喜。

為營造這首樂曲中溫暖的情境,馬勒在曲子開頭特別以力度記號 ppp (最弱)標示音量,做出抒情柔美的開場氣氛,並在曲子中加入不少半音(註二),以描摹詩中主角在收到愛人遞來的菩提枝枒後,既緊張期待又興奮的感受;同時,馬勒在配器上選擇以「鋼片琴」(Celesta)搭配木管樂器和豎琴,營造出在空氣中嗅得一抹溫柔菩提香氣的甜美氛圍🤍

而其中的〈我已被世界所遺棄〉(Ich bin der Welt abhanden gekommen)一曲,則充分刻劃馬勒中年後,面對死亡的感悟。

〈我已被世界所遺棄〉德文和中譯歌詞:

Ich bin der Welt abhanden gekommen,
我與世界失去了聯繫
mit der ich sonst viele Zeit verdorben,
為它我曾耗費多少時光
sie hat so lange nichts von mir vernommen,
它如此長久沒我消息
sie mag wohl glauben, ich sei gestorben!
可能以為我已死亡!
 
Es ist mir auch gar nichts daran gelegen,
我也毫不在意
ob sie mich für gestorben hält,
它是否當我已死
ich bin gestorben dem Weltgetümmel,
對此我也無從抗議
denn wirklich bin ich gestorben der Welt.
因對世界我的確已死
 
Ich kann auch gar nichts sagen dagegen,
我死了,對於世界的紛冗
und ruh’ in einem stillen Gebiet!
安息在一寂靜之地!
Ich leb’ allein in meinem Himmel,
獨自活在我的天空
in meinem Lieben, in meinem Lied!
在我的愛裡,在我歌裡

這首歌曲,同樣創作於 1901 年。那年,馬勒剛經歷一場生死浩劫,與死亡的近距離讓他幾乎與世界失去聯繫,加上擔任維也納歌劇院藝術總監的工作壓力,讓他不免開始思索:

本曲中,英國管搭配豎琴和法國號,在淒美的音色中,隱約聽見一顆欲隱世的心,也與「我與世界失去了聯繫」的歌詞相呼應;整曲的樂器與人聲相互交融,訴說著馬勒內心的悲歎之情,以及內心激動不滿的情緒。

而細究歌詞,此曲字裡行間充斥著欲遠離紛擾的迷茫、徬徨,以及孤獨感受,尤其歌詞「對這世界我已死亡」一句,彷彿對活下去失去了動力。然而,縱有萬千感概,在曲子後半,馬勒卻又將調性轉至明朗的 C 大調,猶如雨過天青。即便求而不得、即便人生總難免抱憾收場,但馬勒總會在悟出人生道理後,完成超越死亡的自我昇華,完成自我救贖。

末了,在歌曲尾聲,如夢似幻的主題旋律再次湧出,為遺世淡漠的心態做再次強調——即便樂音悄然終止,歸隱之心,也不曾散去,令人回味無窮!

透過書寫,蘇軾在逆境中,找到看淡得失、放下執著的心境,並寫下了流傳千古的「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樂觀豁達字句;而馬勒曲折坎坷的一生,讓他在生命裡對世界抱有諸多質疑,但透過文學閱讀和音樂創作,慢慢地,似乎又為自己重新掙得得以直面生命磨難、與內心傷痛和解的新可能。

今年六月,歌劇女皇喬伊斯.狄杜娜朵,將在《伊甸園》演出中,為觀眾帶來馬勒《呂克特之歌》中的〈我聞到菩提樹的芬芳〉和〈我已被世界所遺棄〉,無論你正處於何種「當下」,希望馬勒的《呂克特之歌》,能為你帶來重拾希望的勇氣!

🔸🔸 歌劇女皇喬伊斯.狄杜娜朵《伊甸園》演出資訊 🔸🔸

🌟什麼時候聽?2024/06/06 (四) 19:30

🌟哪裡可以聽?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歌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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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

  • 《少年魔號》原文 Lieder aus Des Knaben Wunderhorn,此乃馬勒於 1878 年所作之歌曲集,與五首《呂克特之歌》一樣,均屬馬勒晚期之聲樂作品。

註二

  • 半音是音樂中的一個單位,代表鍵盤上兩個相鄰的音,是不協和的音程,因此,聽起來可能較為刺耳且不融合,會製造讓聽者緊張的效果。

※本文由【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委託,音音有代誌執行製作※

林采霓
Author: 林采霓

長了一張厭世臉,內心卻很浪漫感性,喜歡民謠、靈魂樂、80-90年代華語流行樂。 小時候想讀中文系,長大卻意外讀了法律,最終仍逃不過依循天性使然的宿命,於是與文字及表演藝術一路結下了不解之緣。 期許有天能透過文字,讓讀者感受到不僅是達標的誠意,為世界帶來即便微小,卻正向的漣漪。

林采霓
長了一張厭世臉,內心卻很浪漫感性,喜歡民謠、靈魂樂、80-90年代華語流行樂。 小時候想讀中文系,長大卻意外讀了法律,最終仍逃不過依循天性使然的宿命,於是與文字及表演藝術一路結下了不解之緣。 期許有天能透過文字,讓讀者感受到不僅是達標的誠意,為世界帶來即便微小,卻正向的漣漪。